雍正带着方苞进了养心殿,便自升炕盘膝而坐,命人搬了绣龙磁墩在炕前,请方苞坐了。 方苞见他如此礼仪隆重相待,越发不安,逊谢良久,才斜签着身子坐在侧面,闪着两只贼亮的小眼睛打量雍正。他深知雍正脾性,不用问,雍正自己就会开口的。
“灵皋先生,”果然,过了一会,雍正开口说道,“你知道朕为什么一登极就召你进来?”
“臣不知道。”
“你知道。”雍正黑锄车耐仁逼视着方苞,缓缓说道,“如果你不知道,就不至于拖延着不肯启程了。”方苞目光一跳,躬身刚要答话,雍正摆手止住了,又道:“其中原故,目下只能心照不宣,所以朕不怪罪你,也不要你谢罪。朕想说的头一条,先帝爷怎么待你,朕也会怎么待。你不要心里存个‘伴君如伴虎’的念头,那就失了朕的望了!”
方苞仿佛被电击了,浑身震颤了一下,离席跪了下去,叩头说道:“臣焉能?臣焉敢?方苞囚狱待死之人,先帝简拔在侧不次重用,言必听,计必从,恩遇古今无对——士大夫答君恩当以身许国,岂敢以利害祸福避趋之!况万岁在藩邸龙潜之时,臣已深知宽典仁厚、善恶泾渭,感佩服膺铭于心中。臣何人,身受两世国恩,敢以非礼之心事君?!”
“方先生起来。”雍正淡淡一笑,说道,“朕要的就是这个心,这个话!朕召你进京,为的是借你才力,佐朕成功,朕为一代令主,你为千古名儒——并不为酬你的功,你可明白?”方苞惊愕地望了望雍正,又低下了头,说道:“圣上请明训,臣并无尺寸之功于圣上!”雍正一笑,说道:“这也心照了,但不能不宣。当初先帝立传位遗诏,征询意见,在朕与十四弟之间犹疑不决,先生你是怎么说的?”说罢含笑不语。
方苞一下子愣怔了,他怎么也弄不明白,他和康熙两个人的对话,法不传六耳的机密,怎会传入雍正耳中!雍正见这个学贯古今的硕儒被自己摆弄得如此惶恐,满意地微笑了一下,从案头匣子里取出一本黄绫面册子,翻到一页展开,看了看,一边递过来,口中笑道:“先帝爷天资聪明,精细之处人所难及啊!你看看,这是老人家的御笔札记!”方苞抖着手接过来,不知怎的,他的心扑扑直跳,目光也有点迟钝,定住神看时,果见册子三百又八页上几行字写着:
今日征问方苞:“诸子皆佳,出类拔萃者似为四阿哥与十四阿哥。然天下惟有一主,谁可当者?”方苞答奏:“唯有一法为皇上决疑!”问:“何法?”答曰:“观圣孙!佳子佳孙,可保大清三代昌盛!”朕拊掌称善:“大哉斯言!”六十年正月谷旦记。字迹一笔一划俱都十分认真,却略显歪斜,显然是重病中的康熙勉力记载的。方苞看着这熟悉的字迹,想起当年康熙对自己推食解衣,同窗剪烛论文,共室密议朝政种种恩意情份,心里忽地涌上一种似血似气,又酸又热的苦涩。他的喉头哽了一下,两行老泪夺眶而出。
“为君难呐!”雍正挪身下炕,脚步橐橐地踱着,似乎不胜感慨,倏然间回身说道:“你虽没有明说,先帝爷已经明白,朕有先帝爷一个‘好圣孙’——说直了,就是如今的‘四爷’宝亲王弘历!方先生,你已经把朕推到火炉上烤,又想把朕的儿子也推上火炉!以私而言,朕满心想做个逍遥王爷,不愿做这天下第一苦事,朕心甚是不满于你。以公而言,你为大清奠定三代鸿基,功在社稷,朕又感激于你。于私于公,朕都要你负责始终,你要好生思忖!”方苞一边听一边想,雍正的话有真有假——其实公私两边,雍正都是梦寐求之想当皇帝的——但他如今要撇清,也是题中应有之义。思量再三,方苞起身肃立,说道:“皇上如此推诚相见,臣虽驽钝之材,敢不尽心竭力以效绵薄?但臣已年近耳顺,黄花昨日已去,夕阳昏月将至,恐怕误了皇上孜孜求治之心啊——记得圣上藩邸颇多人才,何不简拔帝侧,帮着上书房办些差使?”
这说的是邬思道,雍正心里雪亮。但他以为,邬思道在协助自己夺嫡登位时,已是累得心力交瘁的人;再者,邬思道名声不显,又是藩府旧人,骤然大用必定引起臣下腹诽;也觉此人掌握自己“机密”实在太多,不杀他已是宽典厚恩,用上来反而更加掣肘……但这些理由没有一条能拿到桌面上来的,雍正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,说道:“藩邸的人用得太多不好,已经不少了。年羹尧是大将军,李卫也做到布政使,戴铎也当了福建按察使……天下为公,朕一味选身边人出将入相,后世人怎么看朕?有些人,比如邬思道,身子骨儿不行,用得小了屈才,用得大了有碍物议。朕有朕的难处,方先生要体谅朕心。”因见太监们抬着御膳桌进来,便笑道:“我们边用膳边谈吧!”
这桌御膳因奉特旨制作,比起雍正素常用餐丰盛得多。方苞坐了雍正侧旁看时,又宽又长的填漆花膳桌中间摆着红白鸭子炖杂烩火锅,骨嘟嘟沸着腾起热气,鲜香扑鼻,四周攒着四砂锅热菜、炒鸡炒肉炖酸菜、燕窝鸡糕酒炖鸭、烧狍肉和鹿筋锅烧鸭子,绕桌边摆放着火腿咸肉、羊耳西点、野鸡爪……并饽饽点心及一应细巧宫点,品类固然比不上大筵,却也琳琅满目色味诱人。雍正用筷子点着菜笑道:“方先生请用!不要拘束嘛!说起来,咱们君臣也难得一处进膳。请随便用。”方苞忙起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