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开两朵,各表一枝。

却说林如海坐着马车赶往金陵,因他左右无事,倒也不急,行程甚缓,只命几个仆妇先携着贾敏给甄夫人的书信和礼物先行一步,并带消息进城。

将近石头城之时,车行路上,天边忽然下起雨来,冬日本就寒冷,经此风雨,更觉寒气逼人,幸而贾敏心思细致,一应行李齐全,车夫仆从忙都戴上斗笠,披上蓑衣,林如海拢着手炉,一手掀开帘子,却见远山叠嶂,如同泼墨,雨落车顶,铮铮有声。

与此同时,官道上也有些乱将起来,行人匆匆,车马疾行,瞬息之间便超了他们。

林如海看了片刻,因心中悯恤下人,便道:“先找个地方避一避雨,等雨停了再上路,这会子官道上乱,别冲撞着了。”

车夫答应了一声,四处张望,却不见避雨之处,只好回了林如海一声。

林如海听了,便让他们停在路边,又命随行众人都到车上避雨,此次除了他乘坐的马车,亦有仆从坐的马车,也有拉行李的马车,倒也够坐。

过了半个时辰,雨势减缓,不想却夹杂着雪珠儿落下,不消片刻,路边衰草如撒白盐。

路上已少见行人,林如海方命启程。

林如海拉了拉身上的斗篷,正在看书,大约行了一刻钟,林如海忽觉身下马车一顿,停得突然,他险些撞到了头,不由得问道:“出了什么事?”

车夫忙道:“有个孩子撞了过来,险些被马踩死,如今已经躺在地上了。”

林如海闻声一惊,以为碰到了故意撞车求财的,忙掀了帘子,果见地上躺着一个孩子,距马蹄停处仅有两三尺,一动不动。

林如海想了想,命人抱过来细看,却是个六七岁的孩童,衣衫单薄,业已湿透,面色青紫,却是奄奄一息了,林如海伸手一摸,心口些微还有些热气,忙命人送进车内,又叫了一个小厮鼓瑟进来,取两件衣裳给他换了,又拿热酒来擦心口和手脚,片刻后,便即回暖。

林如海听这孩子呼吸渐缓,微微放心,道:“可有人跟在后头?”

车夫说没有,林如海便知不是故意撞车求财的,道:“既然如此,快行上路,我瞧着离石头城也不远了,进了城请个大夫给他瞧瞧,既遇见了,不能不管。”

一时进了石头城,林如海并未先去家中,反去了医馆。

大夫给那孩子诊了脉,又扎了几针,对林如海道:“不妨事,饿的,又冻得不行,故昏迷不醒,灌一碗姜汤下去,一会子就能醒了,到时给他喝两碗粥便好了。”

因当冬日,又逢下雪,医馆中姜汤尽有,少时便有学徒端了过来给那孩子灌下去。

林如海命人付了钱,便带那孩子回家。

金陵原是旧都,繁华富贵之处不让姑苏之fēng_liú,不仅宁荣两府厅殿楼阁依旧峥嵘轩峻非常,林家在石头城中也有旧宅,占据了小半条街,却是林如海之高祖封侯时所建,历经百年,门前早已寥落无人,内里却修整得十分干净。

姑苏相距金陵极近,林如海又是在家多年,年初已将各处料理了一遍,剩下仆从皆不敢偷懒,又有先前仆妇提前进城,说了林如海将至的消息,故林如海抵达金陵后住进旧宅,里外一应俱全,十分便宜。

到家不久,那孩子果然醒了,一脸迷茫之色。

林如海已叫人去熬了粥,道:“你先吃饭,我有话问你。”

那孩子瑟缩了一下,想是饿得狠了,端起粥碗便往嘴里灌,幸而那白粥已吹得温热适中,不然进嘴便能烫坏他的舌头。

那孩子一口气喝了两碗,一抹嘴,翻身下床,跪倒就拜,头磕得极响。

林如海见了,倒觉得有些意思,忙叫他起来,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,今年几岁了?怎么好端端的偏撞到我们跟前了?”

那孩子面黄肌瘦,骨瘦如柴,眼睛却是黑白分明,犹如两点黑漆,答道:“俺叫虎子,张大虎,是山东人,今年八岁了,俺老家那里有好多土匪,抢了俺家的田,还烧了俺家的屋,还抢了俺娘去,俺爹带俺逃了出来,说是投奔亲戚,亲戚没找到,俺爹也死了。”

他说话虎声虎气,条理也还分明,但眼里却流了几点泪下来,道:“大老爷,俺不是故意撞你们的,俺就是想找个地方避雨,走到半路没力气了,没避开大老爷的车。”

眼下世道不好,旱涝不定,鼠盗蜂起,不拘张大虎老家一处,便是江南也有多处案起,民不聊生,虽有官兵剿匪,亦难平定,往往都是事后剿匪,彼时百姓却已吃苦多时矣。

林如海向张大虎道:“如此说来,你是无处可去了?”

张大虎呜呜两声,忙着点头。

林如海见状,暗暗慨叹不已,向贴身小厮鸣琴道:“你带了他下去,暂时安置下来,明儿回姑苏再带过去。”

鸣琴点头称是。

张大虎忽然又跪了下来,砰砰砰磕了几个头,含泪道:“大老爷收留俺,是俺的福分,俺啥都没有,俺给大老爷磕头。”

林如海淡淡一笑,道:“不必再磕了,先跟鸣琴哥哥下去歇息罢。”

看着鸣琴带张大虎下去,鼓瑟问道:“老爷怎么想起来收留这个孩子了?”

林如海叹息道: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,今儿不管他,他沦落在外,并无谋生之力,少不得随人学坏了,到时指不定如何偷鸡摸狗呢,倒不如留下,不缺他这一口饭吃。”

鼓瑟听了,不由得深以为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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